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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菩提往事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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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死不瞑目,永世不得安息。◎

古鄴。

這兩個字一出, 饒是謝玄殊修為再高,也不禁神色怔楞。

仙魔大戰迄今已有八百年,天魔族是一個恐怖卻又遙遠的詞匯。

而現在, 眼前這個家夥說,他就是魔主古鄴。

謝玄殊的第一反應, 便是覺得這家夥要麽失心瘋, 要麽是個騙子。

對方好像也料到了這一點, 笑著說:“看來我需要點證明身份的東西。”

說罷一打響指, 黑色的火焰從指尖躍起,明明滅滅,恍若鬼火。

謝玄殊凝神看去, 只見那黑火猛一閃爍,鉆進了她的識海。

她識海裏那片汪洋大海, 瞬間蒸發掉一半, 傳來尖銳的刺痛。

謝玄殊:“停!我相信你了!快把玩意撤走!”

古鄴笑了笑,收回手指, 火焰隨之消散。

謝玄殊在痛楚中清醒過來。她曾與青雲仙君打過交道,後者號稱九州第一,也不能毀她識海如探囊取物。

那麽眼前這個人,不管是誰, 都遠遠超出了她的層級。

所以她問:“閣下大駕光臨,難道是來找我的嗎?”

古鄴說:“你意外出現在這裏, 還差點破壞我的計劃,我覺得很有意思。”

謝玄殊心想你的人話還是說得不到位,嘴上卻道:“鄙人真是受寵若驚。不知有何事能為您效勞?”

古鄴微笑:“你們九州的修士可真是難對付, 這已經是第二次打斷我的計劃了。不過, 也是這樣才有意思啊。”

謝玄殊:“……你們還是沒放棄嗎?”

古鄴理所當然道:“只要我們沒死絕, 就不會放棄。自從我們所在的世界毀滅後,我可是花了好久才找到一個合適的位面。”

謝玄殊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,不禁問:“這八百年來,你們一直都在嗎?”

“是啊,沈睡了八百年才等到機會。”古鄴說,“看到這座城了嗎?我要想完全恢覆,便需活人精血作引。到時候,這裏的人一個都逃不了。”

謝玄殊:“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?”

“因為我已經找到了第二種恢覆實力的方法,只是有點麻煩,不如直接殺人來得輕松。”古鄴說。

頓了一下,他眼中笑意更加明顯,卻也更加冰冷:“我們來打個賭怎麽樣?我會按照原計劃開啟獻祭之陣,如果你能想辦法憑一己之力抵消我的陣法,那我就放棄獻祭的計劃,改用第二種方法。這樣,你們死的人也會變少很多。”

沈默良久,謝玄殊說:“為什麽?”

她費解地質問:“你連手指頭都不用動,就能輕易殺死我,為什麽要跟我打這個賭?

古鄴神情不變,雲淡風輕道:“如果給你一個長生的機會,你會願意接受嗎?”

謝玄殊稍怔,思索之後,搖了搖頭。

“我也一樣。”古鄴低笑,“我活的太久了,久到我甚至後悔帶領族人來到九州。”

面對謝玄殊古怪的眼神,他繼續道:“別這麽看我,我們和人族是不一樣的。你們人族想的太多,講究什麽因果、道義,但我們不一樣,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生存。

他輕嘆一聲:“雖然這些年,我們已經努力和九州修士同化,但我果然還是理解不了你們的思維。”

“你們在意生死,可我們不在乎。生死都是命,如果有機會那就活下去,活不下去那就死好了,就這麽簡單。生存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本能,而不是因為我們對這世間還有什麽留戀。”

謝玄殊漸漸明白他的意思。

簡而言之,他過得太無聊了,想給自己找點樂子,所以提出跟她打賭。

可對她而言,賭也是死,不賭也是死。

但她並沒有過多猶豫,笑著答應:“好,我跟你賭。”

她微微一笑,從容不迫:“你輸定了。”

“哦?”古鄴一成不變的臉上,終於露出點感興趣的神色,“很好,那就來吧——賭約開始。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。”

……

謝玄殊離開了浩然城。

走的時候,思緒還極其恍惚,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事。

仿佛一場夢一樣。

但當她低頭瞧著自己手背的印咒,就明白一切都是真的。

那是古鄴為她設下的禁制,在離開之後,她不得以任何形式透露任何有關魔族的信息。

外面的天依舊碧藍如洗,烈日當空,清風拂面。

害怕嗎?或許有一點吧。

激動嗎?當然也有一些。

她一生居無定所,漂泊無依,不知前途在何方。沒想到在如此平常的一天,她突然看到了命運的終點。

是死亡,也是新生。

她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化凡仙門。

找到顧引川,逼著他喝酒,然後看他喝醉的樣子大笑。

翌日清晨,她孤身離開,去往化凡仙門。

徐漾不在。

他們說,她是外出游歷了。

於是她解下佩劍和芥子袋,把所有東西統統留給徐漾,等她回來就能看到。

下一個地方,則是太初劍宗天水峰。

孟蕉果然待在房間內。

“秋雨,好久不見。”她從窗戶躍入,笑著打招呼。

孟蕉有點驚訝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謝玄殊也不客套,開門見山:“我想讓你幫我個忙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用我的水靈根,幫我四弟改造三靈根。”

孟蕉霍然一驚:“別開玩笑了,你現在好好的,為何要把靈根剖出來獻給他人!”

謝玄殊默然須臾,說:“我要死了。”

孟蕉僵在原地。半晌,她終於艱難地發出聲音:“是什麽事?我不能幫上忙嗎?”

“沒有人可以幫我。”謝玄殊說。

她停頓一瞬,覆又笑道:“像你我這樣的修士,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,不是嗎?”

孟蕉不敢茍同:“那也是面對自己的生死,而不是朋友的生死!”

“有什麽區別?”謝玄殊淡淡地說。

眼見孟蕉還要再勸,她嘆息道:“我沒有時間了,秋雨。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。”

房內一片死寂。

許久之後,孟蕉開口:“好,我幫你。”

謝玄殊微笑道:“那就多謝了。”

煉化靈根的過程並不輕松,甚至稱得上痛苦。這份折磨持續了五天五夜,然後謝溫韋醒了過來。

他從三靈根變成了水木雙靈根,而且是主木屬性。謝玄殊很滿意。

謝溫韋對此沒有任何懷疑,她也沒做出任何解釋。只是告訴他,這次她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。

臨走之前,她在那把名為一枝花的劍上設下一個咒術,等她死後就能撕裂一縷殘魂,攜帶著重要記憶悄無聲息棲居在劍柄的寶石裏。

一切都安排妥當。

她重新趕往浩然城。

古鄴只給了她十天的期限,她必須全力趕回。

初冬時節飄起雪花,生剖靈根的痛苦尚未消退,她體內靈力紊亂,寒氣肆虐,只能擁著大氅,咳嗽越來越厲害。

即便如此,腳下的步伐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遲鈍。

她赴著死亡,如同奔赴一場無人知曉的盛宴。

她做的最後一件事,就是途徑南襄城時,給了路邊的乞兒半兩銀子。

那一刻起,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。

來到浩然城外,她並沒有直接進城,而是站在山巔,開始施法。

“蒼天在上,九幽在下。

以吾之力,血祭天地。

化身千疆,無所不在。

萬物歸一,現世成神。”

這是九州最古老的法術之一,也是謝家珍藏千年的秘技。

只是千百年來,能夠施行這個法術的人,已經全部絕跡。

謝玄殊是最後一個。

放棄神智,放棄肉身,將自己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,化作大地之靈,厚土之神。

這項法術實在太過覆雜,她甚至花了三天三夜才得以完成。

她眼睜睜看著肉身消解,默默忍受淩遲之苦。

她在寂靜的山野,悄然化作一捧積雪,徹底融入大地。

當夜,獻祭之陣升起,紅光漫天,黑霧彌漫。

而新生的大地之靈,則不顧一切,鑄成了一道最堅固的防線。

獻祭全部修為,榨取地脈之力,匯聚一方氣運,竭盡所能,只為保護城裏的百姓。

這場較量持續了一整個晚上,最後以古鄴的放棄告終。

他站在屋頂,若有所思地微笑:“你贏了,我要走了。”

寒風呼嘯而過,這是謝玄殊對他的答覆。

“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慘一點。”古鄴說,“不過,能見到這種有趣的法術,也算不虛此行。九州,真的很有意思。”

他的身影漸漸淡去,周圍裹挾的冷風也逐漸消散。

謝玄殊沒了肉身,沒了神智,甚至耗盡法力,馬上就要消失。

但古鄴不知道的是,她還留了最後一個陣法。

——捕捉她自己的神魂,困在陣裏無限折磨,直到這份痛苦累積到無法承受的程度,讓她化作厲鬼。

她毫不留情地用了最殘忍的方式,幫助自己變成惡鬼殘留於世,只為憑此向謝溫韋他們傳遞信息。

她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有人能夠找來,但為了這微薄的希望,她願意死不瞑目,永世不得安息。

……

回憶就到這裏結束。

畫面消散,眾人佇立不語,久久未能回神。

姜翎看著眼前女子淡然的神情,忍不住想。

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,只要她來過,就再沒人能忘得了。

顧引川從震撼中回過神。

他終於明白,分別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麽。

謝玄殊從來無拘無束,來去如風,不會為任何人羈留。

只有那一天,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,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獨自離開。

她起得很早,為他溫了一壺茶,等到他睡醒後,才不緊不慢地起身,笑著說:“那我走了。”

他還在回憶過往,一旁的徐漾已經哭著說:“小殊,辛苦你了。這麽多年,我好想你,我一直後悔沒能見到你最後一面。”

謝玄殊下意識伸手想要為她擦淚,恍然想起自己已成鬼魂,只要悻悻放下

“以前都是你們等我,這次換我等你們,也算公平。”她笑道。

“生也好,死也罷,都是我的選擇。我謝玄殊無愧天地,不負親友,何懼之有?”

徐漾停止了啜泣。

她回想起曾經的一幕。

那時他們都還年幼,老師傅問他們,以後的理想是什麽。她說,要努力成為天下第一美人,謝玄殊的大哥一板一眼地回答,他要當最厲害的劍修。

唯有謝玄殊,她大笑著說:“我要當大英雄!”

徐漾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,哽咽著說:“你已經實現了理想,小殊,你是真正的英雄。”

謝玄殊安慰道:“別難過了,阿漾。人終有一死,以我之命換千萬人存活,值了。”

徐漾深深地嘆息,說不出話來。

謝玄殊看向顧引川。

在沈默的對視後,她緩緩地說:“顧引川,你來找我,我很高興。”

那雙琉璃似的眼眸,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幾分深藏的情愫。

姜翎在一旁看得分明。

她當然能夠理解。

畢竟,就算是世間最自由的風,也會有想要停留的地方。

身側的莫齊軒攥緊了她的手,而她輕輕回握過去。

不需一句話,便勝過千言萬語。

顧引川沙沙地說:“我只是……很想見你。”

謝玄殊扯開唇角,忽然道:“其實,我也不是完全問心無愧。”

只此一句,顧引川便驟然紅了眼眶。

“夠了。”他啞聲說。

有這一句話,就足夠了。

最後的最後,謝玄殊把目光投向了謝溫韋。

她看著自己最親愛的弟弟,欣慰地感慨:“小四,你長大了啊。”

謝溫韋輕聲說:“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,姐姐。”

謝玄殊說:“你好好活著,就是我最大的期望。”

話音落下,她的身形猛地晃動幾下。

她快要撐不住了。

於是她笑著說:“走吧,遙舟。走你想走的路,永遠不要回頭。”

謝溫韋淚流不止,嘶喊出聲:“姐姐!”

謝玄殊朝他擺了擺手。

她最後的靈力也在天地間散開,森寒的水屬性靈氣讓溫度急劇下降,酷暑時節,居然下起了鵝毛大雪。

徐漾和顧引川知道她不願被自己愛的人看著消失,於是忍痛轉身,姜翎和莫齊軒攙扶住虛脫的謝溫韋,近乎是拖著他離開。

謝玄殊註視良久,在他們的身影遠去之後,轉身走入大雪之中。

菩提城內,百鬼歡呼。其中一個偷溜出來問她:“餵,那就是你弟弟?”

“是啊。”她點頭答覆。

那鬼奇道:“就這麽讓他走了?你舍得嗎?”

“舍不得啊。”謝玄殊笑著說,“可我不能讓自己成為他的阻礙。”

“他的靈魂屬於明天。”

她謝玄殊做夢也到不了的明天。

日光灑落,風雪漸消,她的身影越來越淡,仿佛要化作一抹雲嵐。

在陽光穿透身體的前一刻,她從懷裏取出一個東西,小心翼翼地摸了摸。

那是一紙聘書,她死前唯一帶在身上的遺物。

墨色字跡同她的身體一般透明模糊,只勉強看出一句——

“謝氏玄殊,求聘承澤仙君顧引川。”

風停了。

大雪之上,遍地清白,雲開霧散,唯餘光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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